(本文为作者获得安徒生文学奖的获奖感言,摘选自《长满书的大树》)
许多人都问我:“你的儿童画画得那么美妙,可你的书为什么那么奇特、忧郁呢?”我想借此机会回答这个问题。
我的回答
我不认为这些书奇怪,而且一点也不忧郁。写这些书是愉快的事,我因此能发现自己的存在;它让我产生一种难得的完美感。因此我认为我的书是积极的。如此而已。——当然,这是一种自卫机制让我这样说的,因为我实在不愿意深入地谈论这个问题,对我来说这并不容易。首先,我发现回首那些已经完成的事是不自然的,揭开那些封存了许久的东西,会毁灭你向前走的欲望。再有,我只有搜寻我的童年和最初吸引我的那些东西,才能把握我的这一面。这些都使我无法理性地认识这个问题。早年的经验给人以困惑,谁也难以真正弄清什么是自己的真正经验、什么不过是故事而已。对很小的孩子来说,故事本身就是一种直接经验,特别是当孩子把自己也卷进故事中去时,更是如此。叙述根本不占有他们的头脑,字词和说话人并没有生命,有生命的是那些画、那些事和感情等等。
我的书中那些被认为一瞬即逝的东西,源自我为表现各种不同的真实所做的一再努力——儿童远远地走出了成人的边界。任何一种真实的体验都取决于知识和信息,如果我们无法获得外部信息,我们就用内在的信念来补足,这种信念是由幻想来支撑的。可能因此儿童似乎比成人更多幻想吧。他们懂得很少,但信念很多。真正的真实是由零零碎碎的东西组成的,但填补真买的东西也是真实,可能与真实同样有价值。人会为自己创造出真实所需要的这种关系。我也试图用我的童年来思考这种模式。对这种现象的理性思考有时可能发现其根源。后来我果真在我的书中试验起我的经历.结果表明它既不是一种结束,对我来说也不陌生。不少人只对重年有一个模糊的记忆,但我则不然,童年就在我身边。我可以轻而易举地让往日的事件、情绪甚至想法都栩栩如生起来。或许,童年是人们唯一可以公开见面的地方。这是腐败以前的国家,是“堕落”以前的国度,因此是每个人最合法的国家。我过一会儿再回到我们与真实的关系这个话题,还是先说说另一个绊脚石——语言吧。成年人谈论相互的经历时,总认为他们读到的和看到的是同样的东西,可他们永远也不会相互理解。甚至当他们使用同样的字词时。对你我来说,一种想法的意思很难说是一样的。我们说出的每一个字都饱含着我们极不寻常的个人体验、情绪、记忆、欲望、恐惧一、梦幻或挑衅等。年龄越大,其不同的含义就越多,人们广离其原来的价值越来越远了。这种情况让我们想起与孩子说话的情景。孩子们不是能掌握简单、正确和直截了当的字词吗?我们若想与儿童沟通,便简化并限定概念,可我们忘了我们这样做,是因为我们与他们之间的关系是模糊不清的,我们根本不知道这种沟通会怎么样。因此这是不尽人意的。
为了说明我们对真实经验之把握的日益衰退一,我想举几个我童年的例子。我弟弟出生前的那个夏日,我同爸爸去散步。爸爸一路走着教我记许多花儿的拉丁文名字,特别是我最喜欢的那些小花如星星草等。我记得,我把每个字都记得牢牢的。后来星星草都消失一了。我在草丛中仔细寻找,就是找不到。可就在弟弟出生的那天,整扇窗户上突然布满了星星草。外面很冷,但这些小花儿却不停地落在窗棂上。那是圣诞节前三天,花儿是不会在那个时候开的,这是怎么回事?后来我知道那是雪花儿,仔细看看我明白了。可这种喜悦却从未在经验中消逝。
六岁时,我家搬到了另一座城市。那时我一点也不高兴——祖父死了,妈妈为离开她自己的家而难过,哭了,父亲则沉默不语。
我们是坐船去那座新城市的。那只白船真的是圆圆的,人可以在甲板上跑圈儿。我感到我一直是在跑着。河水很凉,翻着银色的浪花,鱼儿在水中飞快地穿梭着。那次旅行留给我的记忆仅此而已。然后我们下了船就进了屋。那是座红房子,里面的回音怪怪的。我想那房子一定是爸爸造的——其实不然。他还为一间屋做了窗帘儿呢。那窗帘白白的,轻如烟雾,在我看来十分漂亮。别的事我就记不得了。可是有一回我说起爸爸做的窗帘时,妈妈盯住我问:“你说什么?爸爸怎么了?”我于是一下子明白了我是在说疯话,因为爸爸压根儿不会针线活儿,我本来是知道的呀。他是个笨手笨脚的人。但是在新房子中的第一个晚上,我亲眼看见爸爸站在风中,对着窗子吹气,吹呀吹呀,先是让窗户变白,接着吹,就吹出了窗帘。从此我就不再想这事儿了。窗帘是件真事儿——是爸爸做的。后来我当然发现这是错觉。是的,我甚至明白,当时以为船是圆的,那是因为我们坐在了船尾。还有,那些浪花不过是些微微发光的波纹儿而已。但这些都不曾破坏我的体验,那种体验永远不变。再后来我在学校里学会了使用指南针。我们随着教师结队而行,全班人都穿过林子向山头行进。我们高高兴兴地聊着天,突然老师转回身对我们说:“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太阳在北边,影子朝北。”简单的几句话却向我展示了某种神秘。我的头脑顿时空白一片,一时间什么都消失了。那就是我第一次与诗的相遇。在学校里倒背如流的那些诗对我毫无影响,这一次我感到我以前其实压根儿不懂文学。可能这次只有我一个人产生了诗的体验。
我的影子
我很小时就发现了我的影子。我不知道我何时没有注意它。可能有,但我记不得。我与我的影子之间产生了一种友谊。有一段时间,我试图向每个人询问我的影子,可从没得到过满意的答复。最后还是我自己发现它的。我不知道是怎么发现的,但我确是通过影子才进入到与幻想世界的关系中来的。
最早的发现是,影子总是背朝着我,谁也不知道它长得什么样。为什么?它天生与人作对吗?当然不是,但是如果它转过脸来,它就看不到那个与我们看到的世界大不相同的世界了。它可以看到我们看不到的、我们不懂的。它可以看到任何事物的背面和内心。它看到了地心,看到了月亮和太阳的背面。它看到了花心。看透了上帝和魔鬼。通过影子我就可以进入我不熟悉的和我自己永远看不到的世界,正如影子永远看不到我和我的世界,因为它注定是要永远面向事情的背面。我们每个人都有些要告诉别人的事,而我则感到我没有多少可说的。但孩子们就不同了,他们自然要分享各自的经验。他们甚至不曾想过要独自享有什么,因此根本不知道何时该保持沉默。这与其说是与我的环境相冲突,倒不如说是与我的内心相冲突。在我的内心,如果没有一个十分具象的东西打破我与我的影子之间的联系,事情就弄不清楚。现在回过头去看,那可能是件小事,可当时却是重大的事。我是家中的老大,愿意做任何被人看成不天真的事。于是我不再理会我的影子,毫不留情。我决定放任自己。我与邻里的恶棍们大耍野蛮,一时间完全改变了自己的性格。那时我真怕什么人窥视到我的内心世界,一旦发现有这种迹象,我就向人们吐舌头加以掩饰。我看不起以前的那个我,开始用一种新的、能产生威力的口气说话。毫无疑问,我成功了,人们都喜欢我了。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变化。从此我再也不想变回原来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