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几天得了一封傅雷的信,是写给楼适夷的。没有信封,信夹在一本1947年出版的法文毛边书里。书名是《La Machine ou L’homme》,作者Lucien Duplessy。书的扉页有傅雷的法文签名。傅雷寄书的目的,是叮嘱人民文学出版社,在重印他的几种巴尔扎克译著时,封面上的花纹要以此书为参照。在这册书的封面上,傅雷用铅笔对花纹如何使用做了详细的标记。书里所夹信件(2006年当代世界出版社傅敏编《傅雷文集》书信卷未收此信)内容如下:
适夷:
上星期给了你两封信,现在又有几件或大或小的事向你报告。
1. 关于巴集的锌版,已做了高老头的一本共15块;其余的约下月十日前完成,插图下说明文字已交出,但因字体问题,尚未发排,正由郑逸良交涉中。我意锌版与说明文字的纸型最好于八月十五前后寄到北京,不知能办到否。
2. 书题我自己试写了几张,给你看看,是否比排的好看些。因直行不比横行,恐任何仿宋体都要显得太小。但我自己写的字毫无把握,这是初次献丑,请绝对老实告知意见,不用即不用,决无误会!倘可用,亦请将字样寄回,让我在这试做一块版子,打一张样子看看。
另有关于仿宋体字问题,想和你谈一谈。目前市上通行“华丰体”,那是1933左右铸成的,成绩很糟,当时华丰主人乔进安(大同旧同学)和我诉苦说铜模已做出来,非常难看,工本甚大,废去又不堪损失。谁知到了今天,大家一致采用。可见此人有眼无珠。以下又有一件与你社中有关的消息奉告:上周无意中遇到平明编辑部的一位同仁,谈到“红与黑”,他不胜感慨,说此书已经加工了不知多少遍,在平明搁了一年有余,大家还是不满意。据说“魔沼”的情形也是如此。最大的错误甚至把“幼时养牛”译作“手臂力大,能举起一条牛来”(“养”与“举”在法文中同一字,我一听就笑了)又把“犁”译作马车,于是将错就错,说“马车开到田里去”。因你早前提到要约罗玉君译稿,故将她的程度奉告。听说她能力虽差,志气倒满大,预备动手什么全集呢。
陈西禾打电话来,说七月一日有信给你,迄未得覆;不知是否失落?
夏衍处有否将意见书寄去?(勘误表不能漏寄)
以前三四信中记得都有些问题问你,希望及时都能答复。
匆匆即问
近好
傅雷叩
七月廿四夜
收信人楼适夷也是翻译家,是傅雷的老朋友。他们相识于四十年代初。当时楼适夷在上海从事抗战文艺活动,经常借住在傅雷家的亭子间里。此后楼适夷每次到上海公干,必去傅家拜访。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傅雷从香港到北京做几日的短暂停留。鼎革之际,想在天子脚下对新政权观风望气一番,以决定去留。此行的火车站接送都由楼适夷承担,足见两人交情之厚。傅雷最终决定留在上海,这次在京和楼适夷的谈话想必起到了相当关键的作用。
解放初,傅雷的译稿都在巴金主办的平明出版社出版。一九五三年十月,楼适夷(时任人文社副社长兼副总编辑,主管全社日常行政并负责外国文学和中国现代文学书稿的终审)到上海和傅雷商量将他已出版的几部巴尔扎克译著从“平明”转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并建议傅雷以后每年至少翻译一部巴尔扎克,合起来冠以“巴尔扎克选集”的总名。种数不拘,由傅雷自己定。傅雷答应下来,同时提出,所有书稿都要在上海发排,以便他能监督一切印前工作。
一九五四年十一月,《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贝姨》、《邦斯舅舅》、《夏倍上校》等五部巴尔扎克小说同时由人文社重版。由傅雷这封信的内容,可以断定此信写于上述两个日期之间,那么就应该是一九五四年七月二十四日。
这封信前半部分主要是谈新书的装帧、排版问题。对自己著作的方方面面都事必躬亲,是傅雷工作的常态。他总是力求使每部译著从内容到形式都尽善尽美。这也就是为什么傅雷答应由人文社重印他译的巴尔扎克小说的同时,坚持要在上海亲自处理发排事宜。一般认为,傅雷既具有过人的才华和超卓的见识,同时又古怪易怒,孤高桀骜,难以交往。对这些细节问题的“较真”,从某个侧面可以表现出他性格中对别人不信任的一面。一九五三年他在写给香港翻译家宋淇的信中,对自己的工作状态作了生动的描述:“除重译《克利斯朵夫》外,同时做校对工作,而校对时又须改文章,挑旧字(不光是坏字。故印刷所被我搞得头疼之极!),初二三四校,连梅馥也跟着做书记生,常常整个星期日都没歇。这一下我需要透口气了。但第三四册的校对工作仍须继续。至此为止,每部稿子,从发排到装订,没有一件事不是我亲自经手的。印封面时(封面的设计当然归我负责)还得跑印刷所看颜色,一忽儿嫌太深,一忽儿嫌太浅,同工友们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