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就文字的意义来说,困难已经够多了,如果我们进一步研究语句的组织,又可发现其他更大的困难。拿中文和西文来比较,语句组织上的悬殊很大。先说文法。中文也并非没有文法,只是中文文法的弹性比较大,许多虚字可用可不用,字与词的位置有时可随意颠倒,没有西文文法那么谨严,因此,意思有时不免含糊,虽然它可以做得很简练。其次,中文少用复句和插句,往往一义自成一句,特点在简单明了,但是没有西文那样能随情思曲折变化而见出轻重疾徐,有时不免失之楹散平滑。总之,中文以简练直截见长,西文以繁复绵密见长,西文一长句所包含的意思用中文来表达,往往需要几个单句才行。这对于阅读比较费力。初学西文者看见一长句中包含许多短句或子句,一意未完又插入另一意,一个曲折之后又是一个曲折,不免觉得置身五里雾外,一切都朦胧幻变,捉摸不住。其实西文语句组织尽管如何繁复曲折,文法必定有线索可寻,把文法一分析,一切就了如指掌。所以中国人学西文必须熟习文法,常作分析语句的练习,使一字一句在文法上都有着落,意义就自然醒豁了。这并非难事,只要下过一两年切实仔细的工夫就可以办到。翻译上的错误不外两种,不是上文所说的字义的误解,就是语句的文法组织没有弄清楚。这两种错误第一种比较难免,因为文字意义的彻底了解需要长久的深广的修养,多读书,多写作,多思考,才可以达到;至于语句文法组织有一定规律可循,只要找一部较可靠的文法把它懂透记熟,一切就可迎刃而解。所以翻译在文法组织上的错误是不可宽恕的,但是最常见的错误也起于文法上的忽略。
在这里我们可以趁便略谈直译和意译的争执。所谓“直译”是指依原文的字面翻译,有一字一句就译一字一句,而且字句的次第也不更动。所谓“意译”是指把原文的意思用中文表达出来,不必完全依原文的字面和次第。“直译”偏重对于原文的忠实,“意译”偏重译文语气的顺畅。哪一种是最妥当的译法,人们争执得很厉害。依我看,直译和意译的分别根本应存在。忠实的翻译必定要能尽量表达原文的意思。思想情感与语言是一致的,相随而变的,一个意思只有一个精确的说法,换一个说法,意味就不完全相同。所以想尽量表达原文的意思,必须尽量保存原文的语句组织。因此,直译不能不是意译,而意译也不能不是直译。不过同时我们也要顾到中西文字的习惯不同,在尽量保存原文的意蕴与风格之中,译文仍应是读得顺口的中文。以相当的中国语文习惯代替西文语句习惯,而能尽量表达原文的意蕴,这也并不害于“直”。总之,理想的翻译是文从字顺的直译。
一般人所谓直译有时含有一种不好的意思,就是中西文都不很精通的翻译者,不能融汇中西文的语句组织,又不肯细心推敲西文某种说法恰当于中文某种说法,一面翻字典,一面看原文,用生吞活剥的办法,勉强照西文字面顺次译下去,结果译文既不通顺,又不能达原文的意思。许多这一类的译品读起来佶屈聱牙,远比读原文困难,读者费很大的气力还抓不住一段文章的意思。严格地说,这并不能算是直译。
一般人所谓意译也有时含有一种不好的意思,就是不求精确,只粗枝大叶地摘取原文大意,有时原文不易了解或不易翻译处,便索性把它删去;有时原文须加解释意思才醒豁处,便硬加一些话进去。林琴南是这派意译的代表。他本不通西文,只听旁人讲解原文大意,便用唐人小说体的古文敷衍成一部译品。他的努力不无可钦佩处,可是他是一个最不忠实的译者。从他的译文中见不出原文的风格。较早的佛殿翻译如《佛教遗经》和《四十二章经》之类,读起来好像中国著述,思想和文章风格都很像是从印度来的。英国人译霸罗(Boileau)的《诗学》,遇着原文所举的法国文学例证,都改用英国文学例证代替。英美人译中国诗常随意增加原文所没有的话,以求强和音律。这些都不足为训,只是“乱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