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至今无法找到梁实秋先生的译本,目前,仅能就自己所能看到的比较有代表性的两个译本做一比较和分析,内容注定带有先天的缺陷,望网友见谅。
《彼得·潘》是英国作家巴里的代表作,问世近百年,在国际上享有盛誉。梁实秋先生是我国最早的译介者,1940年由新月书店出版,并由叶公超先生作序。杨静远先生的译本1991年问世,收入“三联文化生活译丛”,迄今多次再版,近年浙江少儿社又新出修订版,是市面上流行最广、影响最大、公认的优秀译本。任溶溶译本由浙江文艺出版社2001年出版,影响远不及前者,但由于译者本人就是儿童文学界的老前辈,他的名气声望吸引了不少读者。岂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笔者就是被误导者之一。
两个译本对对碰的结果,大大出乎我的意料,任译全面落败。虽然于任老先生相当残忍,却是无法回避的事实。
一、对原著精神的理解
翻译,要做到字面上的实事求是并不难,难的是词语、句式、风格的提炼和把握,更难的是对原著精神的理解。
任译恰恰在这方面栽了大跟头。小飞侠彼得·潘半人半仙,他厌恶成人世界的压力、世故和无趣,害怕长大并拒绝长大;为了逃避父母的约束,出生第一天,他就逃出家门,先是逃到伦敦肯辛顿公园,之后又逃到neverland,和仙子们无忧无虑地生活在一起。neverland既是故事发生地,更是原著精髓所在、魂魄所系,类似于诗歌中的“诗眼”。梁实秋首译为“永无乡”,杨静远沿袭了这个译法。“永无乡”不仅切合原义,而且准确地传达出原著的精神——永无乡虽好,对现实而言,却是永远无法到达的彼岸,以此寄寓了深深的惆怅和无奈。此外,“永无乡”的译法,还发挥了汉语音韵的魅力,悠长叹惋,余韵袅袅。
任译却令人扫兴地译成“梦幻岛”。这并不意外,他认为,“永无乡”读起来文绉绉的,小朋友不易接受。所以,因小就小,把“梦幻岛”塞给了小读者。可见,在他心目中,有这样一个推理过程,儿童文学就是给儿童看的,《彼得·潘》是儿童文学,所以彼得·潘的翻译就要照顾小读者的接受能力和阅读水平,一切当从平易、简单、有趣入手,且不说其远远低估了儿童的阅读和欣赏水平,还平白地把成人读者给排除在外了。这是任译暴露出来的最大问题,下面我还要就此专门谈论。岂不知,《彼得·潘》好就好在它的雅俗共赏,老少咸宜,优秀童话必定能同时征服成人和儿童,《夏洛的网》也是这样。
《彼得·潘》之所以能成为流行不衰的经典,就在于其蕴涵的恒久的悲剧意义,这一点为它赢得了无数的成人读者。孩子们关注的是彼得·潘和温迪的冒险,而无法体味到成人对“永无乡”的欣羡和落寞。成人注意的却是另一面。童稚世界的快乐使所有和温迪一样不得不长大的成人留恋不已,却回归无路。这种苦涩的笑打动了多少从孩童时代走过来的人。
“梦幻岛”的译法,发出令人警惕的信号,它暴露出任译的鉴赏能力,注定他无法进入原著的内核,只能逡巡在美仑美奂的宝库门外,徘徊窥伺,以他自己等而下之的能力,勉为其难地诠释这部作品,所能传达给读者的,可想而知。接下来的事实证明了这一点。
二、忠实而不拘泥
任译之所以水平不高,关键在于任本人的文学修养和美学观念存在着很大欠缺,这也是中国儿童文学创作普遍存在的痼疾。儿童文学创作长期以来处于低水平状态,问题在于作家总是不自觉地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儿童,以“哄孩子”的心态给孩子弄个趣味故事的壳,除了这个壳之外,什么都没有。在翻译外国文学作品时,也出现了同样的问题。任溶溶有意用大量的白话来改写原著。这种大白话,多是陈词滥调,没有经过筛选、提纯,毫无文学意蕴,俗滥到没有任何美的感觉。这正是译者文学积淀薄弱、想象力狭窄导致的局面。如果说,原著的起评分为百分,任译的接受力大概只能打20分。再加上他刻意装小,降格以求,传达出来的不过百分之二三而已。
任译的致命之处,在于他把原著的想象的翅膀完全给弄丢了。
巴里说,永无乡存在每个孩子的心里。凡是好妈妈,都有个好习惯,晚上要tidying up their children’s minds,杨译为“搜检孩子的心思”,这样就看得到永无乡亦真亦幻的模样。而任译却是“整理孩子的心”,一字之差,韵味全失。杨译体味到原著的精华,用精致而优美的口语架起了幻想的桥梁,既是情节发展的铺垫,又饱含了诗意的深情。
分享
三、与孩子平等对话
前面提到任译摆出居高临下的姿态,却不晓得,原著成功之处,恰恰在于把孩子视为值得尊敬和欣赏的个体,而非可以哄骗的玩物。所以,在情节架构、人物刻画上屡屡引入成人世界的美学观念,如悲剧、崇高、英雄等,这与其他童话差异甚大。其他童话往往是单色调的,轻松、明快、单线索推进,孩子毫无心理负担地迎接大团圆的结局。善良的巴里不忍让读者失望,未将惨痛的命运加在主人公身上,然而以带泪的笑,屡屡将主人公置于生死险境,接受考验。这些场景其实是作为悲剧来描写的,置之死地而后生,可爱顽皮、天真狡黠、英雄侠义的彼得·潘愈加光彩照人,饱满生动。结尾也是开放性的,留下精彩的回味余地。译者的态度及美学品位在这些细节翻译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比如:温迪被彼得·潘诱至永无乡,却被心怀嫉妒的小仙子所害。她诱使小嘟嘟一箭中的,温迪不幸中箭昏厥。孩子们以为她死了,围在她四周不知所措,所有的孩子突然顿悟,脱帽默哀。并把怨恨都对准了凶手小嘟嘟。
杨译是:小嘟嘟的脸变得惨白,可是他脸上也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庄严。“是我干的”,他沉思说,“以前小姐们来到我梦里时,我总是说,‘美丽的母亲‘。可是,这回她真的来了,我却把她射死了。”他慢慢地走开了。
这时,别的孩子都怜悯地说,“别走”。
这样一个“悲惨的时刻”,刺伤了所有孩子的心。
这样出彩的描写在儿童文学里面是少见的。一波三折,心里描写、场景渲染、人物刻画、情节设置,均无可挑剔。
从写法上看得出,巴里尊重孩子,与他们平等对话,欣赏他们,也理解他们。孩子的喜怒哀乐,与成人世界一样。孩子应当及早接受美学的熏陶,杨译选择“庄严”一词再合适没有了。任溶溶却摆出高高在上的姿态,俯视孩子,所以他的译法就平淡多了。我怀疑,他自己也没有那样的审美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