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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8月

周克希谈文学翻译

发布者:漪然

在自信和存疑中前行

  ——周克希谈文学翻译

  周克希,翻译家、上海译文出版社编审。早年毕业于复旦大学数学系,入华东师范大学数学系任教,并曾赴法国巴黎高师进修黎曼几何。回国后开始在教学之余翻译数学与文学作品。终因热爱翻译而改行。《周克希译文集》由华东师大出版社出版,已出第一辑含《包法利夫人》、《侠盗亚森·罗平》、《不朽者》、《古老的法兰西》四种,接下来将分别出版《小王子》、《基督山伯爵》、《三剑客》、《格勒尼埃中短篇集》、《幽灵的生活》、《王家大道》,以及《追寻逝去的时光》中的第一卷《去斯万家那边》、第二卷《在少女花影下》、第五卷《女囚》,及随笔集《译边草》。

  刘绪源,作家、评论家、文汇报高级记者。

  感觉是第一位的东西

  刘:就像作家不能凭空创作,需要体验生活一样,搞翻译,也是先要感受和把握原作吧?这种把握,其实有译者施展才华的空间,不同的译者不可能把握得完全一样。我记得周先生有一次说过,翻译过程中,有一些地方,其实是要“猜”的。

  周:对这个“猜”字,需要从头道来了。翻译和读书,都要靠感觉。感觉是第一位的东西。什么是感觉?席勒说:开始是情绪的幻影,而后是音乐的倾向(disposition),然后是诗的意象。这谈的是诗的感觉。罗丹说,感觉的过程就是去除没用的泥巴的过程。这是雕塑家的感觉。对译者而言,感觉就是找出文字背后的东西的过程。不敢说“还原作者感觉的过程”,但应尽可能去感觉作者曾经感觉到的东西(还是傅雷的那句话:假定作者是中国人,他会怎样说、怎样写)。有时靠的是一种直觉,这时不妨说,“猜”也是一种寻觅感觉的手段,但那是“最后的一招”(习武之人所谓积平生之学的险招)。

  感觉是来之不易的。感觉意味着身心的投入。要能到达“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境地,第一须有一番“为伊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的努力,第二须是在“灯火阑珊处”,而不是在觥筹交错、灯火通明的热闹场所。

  感觉有时是一种积淀。不同的人可以有很不一样的感觉,原因就在于此。余光中在一篇文章中写到,台湾声乐家席慕德请计程车司机调低音量,司机问:“你不喜欢音乐吗?”席只能回答:“是啊,我不喜欢音乐。”两人对“音乐”的感觉可以如此不同。荒诞派剧作《等待戈多》在北京首演时,恶评如潮。后来去一所监狱演出,所有的犯人看了都哭了。导演邵泽辉说:“这是当时真正能体会这部荒诞剧的观众。”

  感觉有时是受启发而萌生的。我翻译的普鲁斯特《追寻逝去的时光》第一卷出版后,北京读者李鸿飞先生来信指出一个理解上的问题。那是在第一部“贡布雷”中,主人公待在“那个闻得到鸢尾花香的小房间里”的一段写得很晦涩的文字。来信提醒、帮助我捉摸到了其中青春萌动的感觉。修改后的译文仍保留了表面的晦涩,但先前挡在文字跟前的障碍,现在撤除了。作者不愿明说的东西,读者应该可以从译文咂摸出是怎么回事了。

  我总是在不断地想和改

  周:就我而言,翻译当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要存疑。感觉往往不是一下子能够到位。存疑与自信我觉得是一对需要处理好的矛盾,既要自信又要善于存疑。

  自信是什么呢?自信就是要有“藏名一时,尚友千古”这样一种定力。人要有自信,不能妄自菲薄。人们常说当年翻译如何如何好,看看傅雷的信,就可以知道,众多译家在那时是被他说得一无是处的。傅雷在写给宋淇的信中写道:“昨日收到董秋斯从英译本(摩德本)译的《战争与和平》,译序大吹一阵(小家子气!),内容一塌糊涂,几乎每行都别扭。董对煦良常常批评罗稷南、蒋天佐,而他自己的东西亦是一丘之貉。想不到中国翻译成绩还比不上创作!大概弄翻译的,十分之九根本在气质上是不能弄文艺的。”我这里不是要讲某人译得怎么不好,而是说在我们想象中的黄金时代,傅雷是怎么看翻译的,这么一想的话,我们就应该有些底气,有些自信,因为时代毕竟在前进。但自信的同时还要不断存疑,要瞻前顾后、左思右想,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我们此刻所在的上海图书馆,门口的大型雕塑铭牌上刻着The large Thinker,这个英文名称似可置疑。罗丹的《思想者》,法文是Le Penseur,英文通常译作The Thinker。雕塑有“小样”之说,而运至上图的是大件雕塑,从铭牌上的文字看,“the large Thinker”似乎是一个句子中的几个词(有上下文,看上去好像是从一封信中摘取的),会不会是“这尊大件的《思想者》”(意即不是“小样”)呢?

  存疑,还是个不以出书为终点的过程。修订旧译旧著,正建立在不断置疑、存疑的基础上。拙译文集的修订,就是这样的过程。《包法利夫人》、《小王子》等作了修改,《基督山伯爵》、《幽灵的生活》过去是与人合译的,这次都是重译半本、修改半本。《译边草》删去不少内容,也增添了一些内容。

  我举个《小王子》里的例子吧。里面有只狐狸希望小王子apprivoiser它。一开始我觉得,若译“驯养”,好像跟全书明白如话的翻译基调有点“隔”,所以就译成“跟……处熟”,后来又改译“跟……要好”。最后,问了母语是法文的朋友,又问了年龄跟小王子差不多的小朋友,终于决定仍译成“驯养”。一次讲座上有读者问,这么改来改去,我们买了前面一版的,怎么办呢?我真的觉得很抱歉。作为译者,有两种做法,一种是出了书就撇开不管了,另一种是继续存疑,不断修改。我总是在不断地想和改。于是之在告别演出《茶馆》落幕后,对观众说:谢谢观众的宽容。我也想对读者说:我要谢谢读者的谅解和宽容。

  刘:《小王子》中的“驯养”,是一种复杂用语,是一种借用,一种反讽。可见译者要了解原作的细微处,包括它拐了弯的话,包括它拐了几个弯的话,这非常难。但不能把原来拐弯的话都拉直了,曲径变成了直径,那就不“通幽”了,只通光明大道,就没味了。《小王子》是童话,狐狸是动物,它愿意与人交往,就会借用狗的模式,所以,“驯养”是动物语言,是物语(鸟言兽语)。这有童趣,也有童话特点。但同时,这又是指的爱情,是暗指,如明说“相好”、“相处”,就显得无味。爱情还有它的深层秘密,那就是相爱的双方都会放弃尊严,放弃个人的一切为对方着想,把什么都献给共同的爱。爱就是没有保留,这不同于友谊。所以,借用动物语言称为“驯养”,又有其传神之处。对这个特殊用语,儿童和成人,会各取所需,各得其妙,都能“悠然心会”。所以我说,从三岁到八十岁都能读的作品才是最好的儿童文学——它也是最好的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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