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跟平时一样，晚上起夜，我没有开灯。

屋外走廊的灯整夜的亮着，房间物体的轮廓依稀可以辨认。绝不至于绊倒。

为了不醒透，一般我都是眯着眼。方便过后，洗手的时候，忽然觉得有点不对。洗簌镜旁的墙上，竟然映着一轮红光。我吃了一惊，一下子睁大眼。再仔细看，确实，就在旁边，铜镜的四周，对着墙有一圈红晕。我没细想，伸手翻过来，红晕像雾气一样从镜子里向外弥漫开来。

2.

那是一面素朴的镜子，除了背面的一个扭子，通身没有任何装饰性的花纹。

它是我小时候捡到的。

忘了我是五岁还是六岁，反正还没上学。那年夏天雨水少，门前池塘的水也干了，地面翘起刨花样的泥片，踩上去酥脆。中午头上，大人睡午觉，孩子们就聚在那儿玩耍。

“咱们挖一口井吧？”有人提议。

“好哇！”

大家拿了铁锨，铁铲，在池塘最凹的地方开始挖起来。我也拿了一把小铲子，忙活着把挖出来的土铲到一边去。

毕竟是池塘，挖了没多久，坑底就有水渗出来。看到水，大家干得更起劲了。

“喀！”谁的铁锨碰到了硬东西。

“喀喀喀”又铲了几下。

“听着不像石头啊！”有人说。

“有没有小点的家什儿？下去挖出来。”

 “我！我下去！”我把小铁铲高高的举起来。

获得批准后，我兴冲冲地挽了裤腿，跳到坑里。坑不多深，头还能露出来。我蹲下，先探清了大小，然后顺着一边挖出个小坑，从底下平铲过去，再使劲一撬，一个黑家伙就露出来了。

“啥呀，黑乎乎的，把泥划拉划拉，看看是啥？”他们从上面探着头说。

把泥划拉下去，又在脚下的泥水里洗了洗，那东西的模样就显露出来了：那是一枚铜镜。还闪着乌幽幽的光。我举高了，给他们看。

“我看看！”有人一把抢过去。

“我也看看！”

“我照照！”

他们围成了一团，又喊又叫的争抢起来。我在坑里着急忙慌的往上爬。蹬踹了半天，才终于趴到坑沿儿上，还没直起身子，就听见一声惊叫，四下里一下子安静了。

 “你们怎么啦？镜子呢？照人清楚吗？”

有人哆嗦着对着旁边草丛指了一下。那里有光闪烁着。我刚要开口。有人说：“我不挖了，我要回家了。” 说完把铁锨扛在肩上，其余的孩子也应和着，纷纷扛了锨，转眼间，都不见了。

我站在坑边，看着一下子空下来的四周，半天没醒过神来。后来，才想起草丛里的铜镜，便走过去，捡起来。就这一会儿工夫，铜镜已经满身的锈斑。

回到家，我找了一块砂纸，搬了个小凳，坐到院子里，对着铜镜“嗤啦嗤啦”地搓开了。爸爸看见了，告诉我说：“你这么搓，非把镜子搓坏了不可。先用醋泡两天，铜锈比较容易除下去，砂纸我给你换块细的，好好打磨，没准儿镜子还能用。”

我照爸爸说的，又是用醋泡，又是砂纸磨，几天之后，铜镜终于被打磨的干干净净，锃明瓦亮的了。唯一不太满意的是扭子上的那点绿锈，怎么打磨都没用。反而越磨越亮，越搓越翠似的。后来我劝自己，反正在背面，又是在扭子上，看起来还像个挺漂亮的青豆呢，打磨不掉就打磨不掉吧。

一个小伙伴知道我捡了那枚铜镜，他带着鬼头鬼脑的神气，像是怕谁听到似的，喳喳着：

“你知道吗？你捡的那个镜子是“妖镜”，最好扔得远远的。”

“怎么是妖镜呢？就是个普通的镜子啊。”

“我们都看到了。镜子里都是奇怪的东西。我看见里面一个很老很老的老奶奶。小军看见的是一匹马。还有人看见花，可谁也没看见自己。镜子不照人，不是妖镜是啥？”

我把小伙伴的话告诉了爸爸。爸爸笑起来。

“你在镜子里看到了什么？”

“就是我自己啊。”

“那就相信你自己的眼睛。”爸爸说。

于是，这面铜镜便跟我其余的宝贝——几片贝壳，两粒玻璃球，一个坏掉的打火机——一起，放在了我的宝贝盒里。我时常取出来把玩，铜镜也被我摩挲的发亮。

一直到12岁那年，我才第一次发现这枚镜子真的很特别。

那时候，我家已经搬到了城里两年多了。对小孩子玩的小玩意儿我已经不再感兴趣。所以搬家以来，我就没把它取出来过。这次清理东西，我才想起它。刚从盒子里取出来，我就注意到了：扭子上那点翠绿的铜锈，已经延伸到扭子根底，并在左边露出了一根管状的翠绿，就象一片还没展开的嫩叶一样。摸上去，镜面很平滑，完全没有铜锈突出表面的粗糙感。

这绿锈也会像草像花一样的长大吗？

我用一根红绳把它穿起来，挂在卫生间，洗簌镜的旁边，背面朝外。

从那以后，铜锈一直在缓慢的延伸着，从扭子开始，盘旋伸展到镜子的边缘，像种子发芽一样，一点点长大，有茎，有叶，有蔓，越来越像一棵完整的蔓生绿植。翠绿的锈斑看起来就像特意漆画的图案，十分清新可爱。

它成了我最喜欢的装饰品。

这些年，我眼看着叶片由小变大，由少变多，茎蔓由细变粗，由短变长，它缓慢地沿着铜镜的外缘攀爬，长了叶，伸了枝，最近，在将要首尾相接的地方，还出现了一块红褐色的锈斑，就像一个小小的花苞。这花会开吗？会结果儿吗？结果儿以后还会继续生长吗？会伸展到镜子的正面去吗？对于这一点，我一直充满了好奇。

现在，答案终于知道了，可它完全出乎我的意料。

3.

铜镜深处，一朵火红的花，正在开放，花朵张开一点嘴儿，缓缓地，一点一点奋力挣开，最后完全绽放。光线也随之由最初迷蒙的红雾，到最后满屋耀眼的光芒。同时，镜子里快速闪现了无数的影像，影像清晰可辨，最初是一个五六岁的女孩，接着是树，破旧的院墙，破旧的木盒，当一个男人出现在上面的时候，我认出来了，那是我的爸爸。影像变换的飞快，我的妈妈，我的妹妹，我只养了三个月的小狗，都快速的闪现过去。最后，镜子里只留下我现在的模样，呆呆地，一脸的惊愕。

花瓣渐渐的萎黄，光线逐渐变弱，镜中我的影像也越来越模糊。最后，随着花朵的枯萎，像浓雾一样的红晕也消失了。

我打开灯，把铜镜拿在手里。很明显，叶子底下，曾是红色的花苞所在的地方，挂着一颗小小的果实。翠绿的圆圆的小珠，被翠绿的果蒂保护着。这粒果实，正好封住了镜面的整个外沿，把植株结成了一个完美的圆。

我忽然想起了小伙伴说过的话，他说，他们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就是没有看到自己。现在，我同样看到了不一样的影像，可也看到了不同时期的自己。我忽然明白了，镜子里闪现的图像，都是它曾映照过的。每一个影像，都是铜镜生命的印迹，同样也是我的。

那粒果实把镜面鼓起一个小包，似乎要尽力地挣脱镜面。它的颜色已经开始变了，由绿变白，然后添了一抹红，在这变化间，整株植物显出枯老的褐色。叶片慢慢干枯，蜷缩起来。果实红了，整粒凸出于镜面之上，一摸，便滚了下来。在它落地的那一瞬间，绿色红色褐色的锈斑凸现出来，整个镜面遮得严严实实。

4.

镜子也是有生命的吧？它也会有自己的记忆吗？也会死亡吗？

我眼睁睁的看着，生满了锈的铜镜，沿着它生长过的痕迹，伴随着“叭叭“的声响，出现了一道道裂痕。

如果铜镜也会衰老，就是那个样子的吧？

我小心的捧着它，走进书房，把它轻轻的放在我的宝贝盒里。那也是它最初，还是一粒种子的时候，呆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