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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月

纳瓦霍的雨

发布者:流云之鹰

   14岁的少女“晴朗的早晨”整夜醒着,听见第一阵潺潺的春水声,如风从玉米地干枯的茎杆中吹过,如勇士们铿锵地跳舞,如怒吼声震撼大地……怎么还能等到太阳升起?总有什么按捺不住,要突破羞怯的身体和硗薄的夜晚?却只收拢成一个谷底溪流般清新的愿望——赶羊上山。对纳瓦霍女性来说,那是某种幸福生活的允诺,明朗得就像春天的清晨。是的,坐在蔚蓝的天空下,听羊群啃啮长草的声音,想即将远行狩猎的恋人……青春仿佛春天,永远是这般安详、坦然。
     但早春的风不仅带来生息之事,也带来杀戮之气。在牧羊时,晴朗的早晨和伙伴“奔鸟”被西班牙奴隶贩子抓走,卖给一家白人。在这儿,有人甘愿被奴役,有人执着于自由。当人像植物一样突然从土地上被连根拔起即刻便可枯萎时,再宽阔的街道,再整饬的房屋,再漂亮的衣裳,再富丽的生活,都抵不上自己的故乡。谢伊峡谷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那里有最多的羊,最好的羊毛;那里有一条河,有高高的悬崖峭壁吸收阳光,使甜瓜长得比南瓜还大;那里的玉米杆长得比你还高”。这是生活在土地上的人们最朴素的信念:供给我们吃、穿、住的每一样,都来自于土地,都是最美的。因而,她们要在月夜逃跑,骑马穿过浓密的树丛,爬上高高的山脊,走下宽阔的峡谷,越过黑暗的洼地……水面上升起雾,东边吹来凉风,月亮落下,太阳升起……路上有失落,有惊惶,有搏斗,有创伤,但从未有过消沉和绝望。终于,她们看见在昏暗的悬崖峭壁顶端,清晨的树木像着了火般闪闪发亮。风吹来木头燃烧的烟味、泥土的气息和成熟玉米的甜味,“这是纳瓦霍的风”,这就是失而复得的自由。
  晴朗的早晨又开始了平静的劳作——顶着火辣辣的太阳,用棍子在干地上钻洞,往每个洞里丢三粒南瓜籽,还得忙着种豆、剪羊毛……即使是在自己的成年礼上,她也奔来跑去,跪着磨玉米、劈柴、挤山羊奶、织毯子……满足众人的要求,这一切都在使她“勤劳顺从”。这就是成长,有玉米穗子在月光下悄然的芬芳,有雨水在夏日里沛然的预备,似乎猝不及防,又仿佛庄重漫长,伴随着女性在土地上劳作时那股日渐茁壮的力量。
  经过平安的夏天和富庶的秋天,菜豆的芽破土而出,桃子开始变大,剪下的羊毛被储藏起来,准备在冬天编织……对我们而言艰苦、单调、封闭的生活在他们是愉悦、丰裕和自由。冬天的早晨却带来白人们毁灭性的讯息——纳瓦霍人必须离开谢伊峡谷。在自己的土地上平静地生活下去,竟与沙漠中的雨水一样奢侈。村庄被整个摧毁——房屋被焚烧,果树被砍伐,庄稼被践踏,白人们还在原地扎营,不让纳瓦霍人回家,让他们在荒漠游荡以致饿死。人类的暴行从来不需要理性和理由。晴朗的早晨踏上了更为艰辛、漫长的离家之路,这次是随同整个部族。他们像驯顺又悲伤的羊群,行进在长长的峡谷中,没有怨艾,也没有屈服。在寡不敌众的战斗之后,人们都挣扎着想要活下去,因为活着是最有力的抗争。途中,来自四面八方的纳瓦霍人如暴雨中的细流般汇聚起来,奔涌入上涨的河水,却不知奔向何处。“他们饥肠辘辘,但还没饿死;他们很冷,但还没冻僵;他们感到忧伤,但还活着。”但水流终归越流越慢,越来越多的人因为饥饿、严寒和疾病而倒下。第二年夏天,他们安顿在河湾处一片长满灰色灌木的滩地上,在土里挖洞,用灌木搭披屋。可是女人们无所事事,再没有玉米可碾,没有羊群牧养,没有羊毛可剪、可织毯子,没有猎人带兽皮回来制成绑腿……很快男人们也一样,吹嘘,饶舌,斗志已离开他们的身体。曾经亲近的大自然也不再赐福于他们,雨水稀少,庄稼歉收,人们纷纷死去,每天都有哀哭声和风声混在一起。
  但在这个悲苦无告的冬天里,一场婚礼让晴朗的早晨真正地长大成人。活下去,并且繁衍生息,这需要沙漠里的植物等待雨水一样无比的耐力。不止于此,还要回家,要比沙漠中的雨水还珍贵的没有奴役的和平。“我想着我们的峡谷,我睡觉前看见它,有时在梦中看见它,醒来时总是想着它。我看见高高的石崖和矗立在石崖上顶着青天的树木,看见我的羊群四处游荡着,没有人照料它们。……如果你愿意,可以看见峡谷,你在那儿出生,由孩子长大成人,它过去是,现在还是你的家。”决不能在这死亡的阴影里把孩子生下来,一定要带着生的盼望回家。那才是在暴戾的“文明”中的幸存。成长本身就是很了不起的事,每一个成年人都是变幻无常的自然或社会的幸存者。晴朗的早晨和丈夫又在春天里走上回家的路。直到下一个春天,他们才在隐秘的峡谷一处悬崖的山洞里安家。她那半岁大的儿子摸了一下一只新生的小羊羔。它和它的母亲,部落里仅有的两只羊,仿佛正等着他们回来。下雨了。“雨落在深草中发出嘶嘶的响声。……我仰起脸朝向落雨的天空。这是纳瓦霍的雨。”
  故事讲完了,似乎希望如雨水般绵长。但,那之后呢?历史是另一个故事。纳瓦霍人已从1865年的9500人增长到如今的25万。纳瓦霍的雨下了一百多年,滋生了更多的生命,却不滋养。雨水冲刷不走沉痛的过往,反而沉积起另一种悲伤。有限的保留地负担不起激增的人口,过度的放牧和土地的沙化也成为严重的威胁;即便如此,贪婪的白人仍觊觎着他们的土地;1944-1986年,铀矿开采让众多人在无知中死于癌症;贫穷使越来越多的人流向城市的贫民窟,成为一个个庞大而绝望的家庭,过着一种美国式的劣等生活;印第安人事务署则专注于把他们转化成白人,从语言到文化……这一切,暴虐的贫穷、疾病、犯罪与温柔的同化,如同过去残酷的屠杀、驱逐和囚禁,不是摧毁纳瓦霍人的身体,就是磨灭他们的灵魂。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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