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07月

安房直子创作谈

发布者:漪然

《我迷恋的颜色》
——摘自1983年出版的《日本儿童文学别册:作家117人所说的我的儿童文学》

  写《狐狸的窗户》前后(当然,现在也是一样),我特别迷恋蓝色。衣服也好,携带的东西也好,几乎都是一致的深蓝色,我相信所有的颜色里,没有比深蓝色更深、更美的颜色了。

  如果有人问起,为什么那么喜欢蓝色呢?我会回答说因为蓝是海和天空的颜色,是最深、最具幻想性的颜色。然而今天想来,那不过是后来想到加上去的理由,所谓喜爱的颜色,和吃东西一样,不可能那么恰当。

  但只要是一去花店,蓝色的绣球花、桔梗和龙胆便会在花丛中夺走我的目光;只要是一去服装店,我立刻就会在那么多色彩绚丽的衣服里,选择平凡的深蓝色的连衣裙。

  这的确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想,也许说不定,是我的身体里有一块吸引蓝色的吸铁石吧?

  不过在写新的作品的时候,我总会想起一幅图画——完全被视觉化的东西。而在那之后,我就会涌起一股热情——用语言把这个心象描述出来,让别人也能历历在目地看见!

  激发我写《狐狸的窗户》的,是一片蓝色的花田。

  某片高原上、一个连吹拂的风都被染成了蓝色的地方——那里是无边无际的蓝色的天空、蓝色的花田——

  当这样的风景蓦地浮现在眼前时,我高兴得忘乎所以了。我还记得一连几天,我就那么悄悄地揣着这个心象的样子——不管是写什么作品,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个阶段。尽管一旦开始动笔了,或许会因为写不下去而苦恼,偶尔心中的心象会一闪即逝,还会写不下去,但惟有一开始心中拥抱着那幅图画的时候,心中充满了一种无法形容的幸福与满足。

  不久,一只小小的白狐狸和一个拿着长枪的年轻人,就在我的心里诞生了。一座有走廊、有拉门的让人留恋的老房子,也在我眼前浮现出来。

  于是,一旦开始动笔写起来,我就能刷刷地写下去了

  喜欢深蓝色的我,凡属于蓝色体系的故事,我好像总能写得很轻松。也许是“蓝”的神秘之力帮助了我。这样说起来,也是属于蓝色体系的故事的《北风遗落的手绢》《蓝色的花》,我也是写得相当顺利,写完之后也一直非常喜欢。

  不过最近,我变得有点贪婪起来了。除了蓝之外,也开始想着各种各样的颜色了。

  比方说,像浅绿色的落叶松的林子啦、鲑肉色的朝霞啦、一片油菜花田啦、躺在夜路上的鲜红的毛线球啦……

  现在,最让我感兴趣、最让我迷恋的是被称之为“红”的颜色。

  红的确是一种不可思议的颜色,既有看上去是明快、温暖的颜色的时候,又有看上去是阴沉、悲哀的颜色的时候。也有让人感到不吉的时候、妖魅美丽得让人不寒而栗的时候。早晚有一天,我要吃透了这种种心象,写成一个吸引读者的红色的故事。

  不过,即使是被红色给吸引了,但我好像是不会沉溺其中的。选择自己的东西时,不论我遇到多么美丽的红色,也只是眺望而已,我仍然还是会选择与过去一样的深蓝色的东西。

  比如说,我喜欢染成蓝色的棉布,喜欢得都想紧紧抱住。还喜欢看女学生穿水兵服式校服的样子。

  而且,一穿上深蓝色,我真的就会长长地舒一口气。一旦被最平凡,但却最深、最神秘的颜色裹住,我的心就特别安详。

《关于自作的笔记》
——摘自《儿童文艺》杂志1976年夏季临时增刊号“特集:幻想小说的世界”

  我常常会为了把某一天浮上心头的一个心象,让别人的眼睛也能够看到一般地栩栩如生地描绘出来,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就想写一篇作品。

  比方说像雪夜中亮着的橘黄色的灯、在一片油菜花田里跑着的女孩子的身影、在森林里歇息的一大群白鸟。有时,则仅仅是蓝的或绿的颜色。

  为了让上面所说的这样的心象尽可能鲜明地凸现出来,我就会构思故事、设定人物,构思各种各样的对话。我相当多的短篇,就是在以小小的心象为核、在它四周发展故事的过程中完成的。

  我把想到的各种各样的事情,记在一本笔记簿上,但如果重读一遍,那几乎就是绘画的断片。

  从里头挑上一个,揣上几天,再一遍一遍细翻笔记,当总算是觉得能成为一篇作品的时候,就立即动笔。不过,在这一瞬间,我会变得非常恐惧。那无法形容的美丽(我所认为的)却又抓不住的心象,会不会在移向文字的过程中,意外地逃掉呢?这就有点像拿着网子去追赶蝴蝶。发现了美丽的蝴蝶,拼命追赶,可追着追着,一不留神还是给它溜掉了,或是捕的方法太拙劣,把翅膀弄成了粉末。

  因为恐惧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的笔,总是停在开头的两三行上。于是,就眼睛离开稿纸,翻开手边的书,看起“别人抓到的蝴蝶”来了。一遇到好作品,不知不觉地就被迷上了,连写作也忘到了脑后。于是,这种时候我就总是想:与写作相比,阅读是一件多么轻松快乐的事啊!如果可能的话,真想不当作家而去当一名读者了。然而,书拥有一种魔力,一旦阅读好作品被感动了,受到那种感动的刺激,重新拿起笔来的勇气就又被唤了出来。

  最近,我一读到历史故事,就会心潮澎湃,就会升起一种写作的欲望。我特别喜欢有关形形色色的遗址和废墟的故事。当消亡在沙漠中的城市、沉没在水中的城市被历历在目地再现出来时,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动就会让我的心发热。有时我甚至会想,也许说不定,就是“对消亡的东西的憧憬”,才让我写幻想小说的吧?对消亡了的、谁也看不见的东西,以及对弥漫在废墟之中的不可思议的色彩的幻想,吸引了我。此外,对于那些人眼绝对看不见的各种各样的灵魂们——树精呀、风精呀、住在季节里的所有的灵魂们、以及被称为“魑魅魍魉”的来历不明的东西们,我也非常感兴趣。这种把绝对不可能看到的东西鲜明地再现出来、让人们清清楚楚地听到绝对不可能听到的歌的了不起的作业,就是幻想小说的写作吧?

  说起来,我的这种爱好,可能是受了过去读过的书的影响吧!也许是我的童年时代,格林、安徒生、《一千零一夜》之类的外国的幻想性作品读得太多了吧?所以,即使是成为了大人,也不能从中毕业。很长一段时间,在我的心中,有一片我想把它称之为“童话森林”的小小的地方,整天想着它都成了我的癖好。那片森林,一片漆黑,总是有风“呼呼”地吹过。不过,像月光似的,常常会有微弱的光照进来,能模模糊糊地看得见里头的东西。不知是什么原因,住在里头的,几乎都是孤独、纯洁、笨手笨脚而又不善于处世的东西。我经常会领一个出来,作为现在要写的作品的主人公。《北风遗落的手绢》里的熊、《雪窗》里的老爹、《蓝的线》里的千代,都是从同一片森林里出来的人物。

  一开始,先有一个鲜明的心象,一旦确定了登场人物,就会自然而然地形成故事。摆脱了刚开始动笔时的恐惧的念头,写得意外顺畅。又岂止如此呢?笔自己跑了起来,有时还会写成一个与原先构思的完全不同的故事。还有,因为幻想小说的舞台实在是太广阔了,也有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

  最棘手的是(这也是我的一个大弱点),有时会把故事写得太广阔了而结不了尾。这种时候,我就会收起稿纸,停止写作。让它睡上两三天,有时会睡上一两个月,而这期间,我当然是读书。像茨威格的出色精致的心理小说、井上靖的历史小说,形形色色人的随笔、游记,以及自己绝对写不出来的气势磅礴的作品——那之后,再战战兢兢地铺开稿纸,不过,也有时就那样结不了尾,而白白地成为了一篇无法完成的作品。

  这样的时候,我感到了幻想小说的可怕。既远望不到这个世界,又找不到回来的路,有一种被丢弃在了一片辽阔的原野之上、进退维谷的感觉。

  然而说真的,我喜欢幻想小说世界里的那种自己的力量所无法企及的无边无涯的感觉。《银孔雀》,就是从我的这种想法中诞生出来的作品。我想描绘飞翔着去追赶远在天边的闪闪发光的美丽的孔雀的身姿。还有,我想写出憧憬与消亡有时会是表里一致的事实。

  不过,还有一点,我所以喜欢写幻想小说,是因为我太喜欢在幻想与现实的境界之间那种微妙地变化着的彩虹一般的颜色了。孩提时代,醒来与睡着时的境界就令我着迷,一边想着今天晚上一定要记住睡着的一瞬间,一边爬上床去。然而,醒来后却怎么也记不起来那一瞬间了。正因为如此,我才格外地憧憬那境界线的时间。幻想与现实的境界,也与这有着相似的魅力,描绘那个境界线,常常让我着迷。

  尽管如此,我的创作还是在阅读与写作的竞走中进行的。所以,重读一遍自己的作品时,当时不时地会感到淡淡地飘出了茨威格的气息、感到里面糅进了爱读的法杰恩[31]的小小的碎片时,便松了一口气。也许说不定,我心中的那片童话森林,是过去读过的格林童话集中的那片黑暗的大森林的断片。

  这虽然多少有点可悲,但一个平凡地长大、过着平凡的生活,而且在实际生活中连冒险的勇气都没有的人,也只能全部从书本中获得养分了。

  我想,如果要是从平凡的生活当中,创作出豪华绚丽的魔法故事、气势磅礴的浪漫传奇或是静静的而又小小的童话,该是多么快乐啊。

  注释:

  [31]法杰恩(Eleanor Farjeon 1881—1965)。英国女儿童文学作家。著名的幻想故事作家。著有《小麦与国王》等。

《我的幻想小说作法:“海之馆的比目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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